文學的心動食光

首播日期 :
2019/12/17
主持人 :
焦桐

食物裡藏匿著我們每個人的祕密,乘載著每個人的情感,也蘊含著我們所有的想像。我們總是不經意地在食物裏遇見鄉愁,勾起思念。台灣小吃總能代表著台灣平凡百姓最質樸真摯的情感,它初視乍見不起眼,一旦舌尖觸碰的那一霎那,同時也觸動最脆弱的心靈或發出最強的情緒電流,昔日美好深刻的歲月或令人懷念的歷史痕跡彷彿昨日般歷歷在目。經過一天的疲累之後,即使身處蕭索的街道角落,但一碗熱氣蒸騰的台灣小吃如同荒原行路中遇見的人間燈火,煨暖了疲憊的旅人之心。因此食物無分貴賤,即使如台灣小吃這般沒有繁複烹煮過程、價格平易,普羅大眾都消費得起的草根性格,都蘊藏著用高檔食材所烹煮的料理所沒有的獨有魅力。

111
焦桐談飲食文學-川味紅燒牛肉麵

牛肉麵,尤其是川味紅燒牛肉麵,已成為台北的飲食鄉愁,召喚集體記憶,召喚我們的情感。 近年來在大陸及海外常見「台灣牛肉麵」招牌,此即紅燒牛肉麵,之所以成為台灣名食,乃歷史的偶然。台灣人從前並不吃牛肉,是隨國民政府來台的軍人引進的習慣。 賣牛肉麵是退伍後相對簡易的營生,軍隊裡的伙房老兵,退役後擺攤賣牛肉麵是很可理解的事。有一時期,台北市桃源街長不逾百米,竟出現一、二十家川味牛肉麵大王,形成了飲食的歷史風景。早期台灣人做生意很歡喜自稱大王,這個大王那個也大王,可惜這條名聞遐邇的牛肉麵街,如今只剩下「老王記牛肉麵大王」在營業,這大王無論滋味、經營形態、生意,都數十年如一日。 牛肉麵是一種庶民飲食文化,價廉物美,不僅全台灣到處吃得到,離島也有不少好麵。花蓮「江太太牛肉麵店」因蔣經國先生來過兩次而聞名,牆上掛著他和店東合照的照片,街坊鄰居又稱它為「總統牌牛肉麵」。 牛肉麵裡的牛肉塊大抵以牛腱、牛腩為主,如台北「鼎泰豐」、「林東芳」和台中的「若柳一筋」、豐原「滿庭芳」、花蓮「邵家」用牛腱;「牛爸爸」、「老董」和金門「老爹」用牛腩;較特別的是「大師兄原汁牛肉麵」用牛排,「牛董」用丁骨牛小排,「洪師父麵食棧」用兩種不同的牛肉。 中壢的紅燒牛肉麵也是遠近馳名。早年中壢是北部地區最大的禽畜市場的集中地,路邊攤所賣的牛雜價廉物美,名聞全台。最令人欣慰的是中壢有幾家牛肉麵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像「永川」和「新明」。 歷史的偶然成就了美麗的文化風景。李歐梵、林宜澐每次來台北,總想先吃一碗牛肉麵才痛快。牛肉麵,尤其是川味紅燒牛肉麵,已成為台北的飲食鄉愁,召喚集體記憶,召喚我們的情感。

焦桐談飲食文學-蒙古烤肉

蒙古沒有「蒙古烤肉」,臺灣才有;正如福州並無「福州麵」,臺灣才有;四川也沒有「川味紅燒牛肉麵」,臺灣才有。那是臺灣餐飲業者所發明,是他們的創意和想像力。 這種烤肉其實不算烤,而是炒。師傅用特製長筷在大鐵盤上爆炒各種肉品、蔬菜和十幾種佐料,白煙和香氣轟竄,眼看他的長筷快意橫掃,鐵盤上成熟的烤肉排隊般,準確無誤地落入盤中,姿態、技巧都有著武俠角色的身手。 臺灣的「蒙古烤肉」是相聲演員吳兆南所創。一甲子以前,吳兆南與幾個退休老兵在螢橋旁、同安街底,創立「烤肉香」,是臺灣蒙古烤肉的發源地。他手繪大烤盤,請工匠打造一個直徑約雙手張開長度的圓鐵盤,這項創舉濫觴了蒙古烤肉的烹具。 此外,也多元化肉品、配料和醬料,牛、羊、雞、豬、鹿、羊肉閱兵般陳列在菜檯上,供食客自取,再自選蔬菜,淋上醬油、麻油、大蒜、辣椒、檸檬汁、鳳梨等十餘種配料,從此開啟了「蒙古烤肉」元年。 吳兆南的相聲藝術已形成五、六0年代臺灣人的集體記憶,給肅殺的社會平添幽默感,用他的鄉音書寫臺灣相聲史。 蒙古烤肉是一種熱騰騰的隱喻,是臺灣外省族群的味覺家園 (home),是一個北京人在異鄉的烤肉想像,創造出子虛烏有的家園烤肉,裡面是離散(diaspora)故事。他所創造的蒙古烤肉,並非真實的北京烤肉,而是拼湊記憶之後,炮製出一種象徵的、重建的意義烤肉,一呈現時間錯疊的家園滋味。

焦桐談飲食文學-米干

胡續冬在中央大學客座時,我曾帶他去龍岡吃中餐,走在人群雜沓的忠貞市場內,很容易錯過這家沒有招牌的米干店。店面相當簡陋,食物種類很少,只賣米干、米粉和油麵。我們站著約十分鐘才勉強擠到座位。桌面似乎永遠來不及擦乾淨,殘存的油漬仿佛某種隱喻–倉皇離開的隱喻。 米干口味甚重,湯色很沈,湯內有薑絲、酸菜、蔥花、肉糜、油蔥酥。吃起來具彈勁,滑溜,有透明感,猜想製作時添加了地瓜粉或其它澱粉類。 米干是普洱人的日常早點,主要有豆漿米干和花生湯米干兩種,製作簡單,煮一鍋滾熱的豆漿或花生湯,舀入碗裡的米干,加上韭菜、豆芽、薑蒜湯、醬油、味精、麻油、油辣椒等佐料。 國共內戰後期,國民黨退守臺灣,一支國軍撤退到滇緬邊境,又逃到泰北成為孤軍。一九五三年,泰緬孤軍來到臺灣,就安置在龍岡一帶幾個眷村,他們帶來的演緬料理,如今成為全臺獨特的美食。 為了營生,這些飽嘗人生苦難的異鄉人在眷村周圍,以充沛的創意烹製想像家園的經驗之味。特殊背景觀造就了大量的米干店,形塑獨特的美食風景。這些米干店多也兼售豌豆粉、過橋米線、人薄片、乳扇、牛乾巴等滇緬一帶風味料理,也多圍繞著忠貞市場,互相取暖般,彼此之間挨得很近。 龍岡米干帶著一種戰爭的記憶,克難表情的美食,處處透露著因陋就簡的權宜性格。在昇平時代追憶戰亂,在那吃不飽、命不保的年代,輾轉流離之後,現在,一碗米干中出現荷包蛋,甚至豬肝、豬肉,是非常奢華的享受,是在矯正悲哀的過去。

焦桐談飲食文學-台式日本料理

生活中常常有一股內在驅力,驅使我去覓食日本料理,這種吃食慾望非常即 興,每隔一段時間就嚴重思念著。 我鍾愛日本料理,愛它敬重天地、疼惜自然,它比世界各國的料理要尊重食材的原味,因而無論刀工、調味、烹煮都追求清淡。 清淡是一種舉重若輕的美學,日益影響當今的飲膳觀念。日本統治過臺灣半世 紀,料理上的某些習慣和手段,臺灣人選擇性地將它內化為飲食生活,甚至演變成混血臺菜。 台灣大街小巷都有平價日本料理,這種店不像懷石料理那麼昂貴,那樣行禮如儀;而是生猛有力,帶著濃濃的臺客味,無以名之,暫曰日臺式日本料理。它們的生魚片不會出現紫蘇葉,通常是舖整著白蘿蔔絲;也鮮少用新鮮的山葵研磨,而是以芥末醬取代,芥末醬混溶在醬油中,食客整片蘸滿,吃法很豪邁。 我想像貧窮的時代,貧窮有貧窮的變通,沿襲日久,日本料理在臺灣遂發展出 一種獨特的庶民性格–缺乏一絲不苟的態度,也毫無正統日本料理的拘謹、上菜節奏,餐具和菜餚的形式更顯隨便。這種店多有一種老紳士的氣息:可能受過日本教育,言談一絲不苟,自我意識到地位高人一等。 我在日本吃生魚片都很薄,薄得幾近透明,可台灣好像信奉碩大美學,生魚片 多切得很厚,桌上擺了一瓶龜甲萬醬油供食客取用,生魚片鮮度、甜度都可圈可點,可惜還是無紫蘇葉搭配。沒有紫蘇葉的生魚片,彷彿沒有愛情的青春。  

焦桐談飲食文學-酒家菜

酒家菜是特定時空下的一種混血菜,可謂臺菜結構中的重要基石。 太平洋戰爭結束前後,物資缺乏,臺灣尚未有像樣的餐館,親朋好友來訪, 若不想在家款待,多去酒家,酒家即是當時的高級餐館,菜色融合了閩南、廣東、日本料理,其中尤以福州菜為主調。 酒家大量使用罐頭,或佐餐或調味;此外,也經常使用乾貨,如香菇、魷魚。常見的酒家宴席菜包括冷盤類的烏魚子、九孔、軟絲、生魚片、粉肝、燒鵝;熱炒類的桂花魚翅、油條炒雙脆,湯品則有魚翅羹、魷魚螺肉蒜、蛤仔鮑魚、冬菜鴨、魚丸湯、豬肚紅棗;此外,還常見紅蟳米糕、紅糟肉、雞捲、金錢蝦餅、排骨酥.........。 在繁華的酒家飲酒,聽二胡聲鑽入寂寞的心靈,倍覺清冷。這是早期的臺灣酒家,有美食,有情色,也有文化內涵。江山樓之所以聲名遠播,一開始是接待一九二三年來臺的皇太子裕仁(後來的昭和天皇),當時擔任烹調者在一週前即須隔離,齋戒沐浴,食材則由總督府調進部精選。後來日本皇族來臺,都到江山樓用餐,從此鞏固其「皇室御用達」餐館的地位。 我大學畢業時結識一位雕塑家,他歡喜在北投酒家飲酒作樂,有幾次帶著我去 開眼界,我確實也見識到人間煙花,文人歌伎的風情。在溫泉鄉不免需那卡西助興,雕塑家總是雇請一對江湖走唱的夫妻,邊彈奏手風琴、吉他,邊唱歌、飲酒,歌聲常帶著凄楚。我一下子就被溫泉鄉風情迷住了,忽然覺得輕狂在綺羅堆裡的身體,彷彿有著柳永的幻影。

按下收藏,就會將頻道收錄進您的
會員功能 > 收藏頻道
再也不會忘記找不到喔!
我瞭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