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海洋讀一首詩

策展人:蕭曼屏

【離島.海角】那些望不可及卻在我們身邊的小島;那些在城鎮邊等待著履及的海岸線- 這些描述邊境與家鄉,帶著人情海味的,都是少人知曉的哀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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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海洋讀一首詩

陳宗暉<舊傷>

〈舊傷〉  陳宗暉   那時的夏天,不管什麼樣的終點,只要一直走,就可以抵達。   有些地方只有徒步才能抵達。必須   一直走。一直婉拒善心便車,避開砂石車,一直走,   直到舊傷復發。慢慢長路,長路漫漫,海風咀嚼砂石。   遠遠跋涉而來一輛彩繪巴士,遠遠跋涉而來,一艘拼板舟陸上行舟。   我想起沿途公車站牌總是生鏽模糊。   司機樂意打撈路邊擱淺的我,讓我坐進副駕駛座,「觀光客的座位!」他說。   .   成群的羊都知道要讓路給成群的機車。   這公車的二十個空位有二十種以上的等待。二十封以上的家書,沒有人在。   陸上行舟,我們在島嶼北部的強風裡沿途借過,終於進入部落。   涼台裡的老人開始騷動。車來了,像是兌現遙遠的承諾。   短褲老人駝背健步,戴帽的長裙老人懷抱包袱像是懷抱熟睡的嬰兒。   我們互不相識但仍點頭示意。我先就坐,但我是客人。   我在行進的客廳讓舊傷休息。他們繼續暢談,我繼續聽不懂他們又好像聽懂。   司機替我翻譯:老人在家坐不住,生病也要上山。   車裡音碟轉動阿美族的輕快歌謠,老人跟著哼。哼完再唱自己悠緩的達悟歌。   我看見林投樹果實飽滿誠懇,老人想起從前借用林投樹的身體曬飛魚捆小米。   .   車在監獄舊址暫停。有人在裡面種菜種水芋,有人嘗試讓珠光鳳蝶復育。   東清今晚有沒有夜市?「野銀新社區」的燒烤攤已經提前熱鬧起來,   車速慢下來,下一站是「野銀舊部落」,老人可以假裝回到少年時。   「永興農莊」的遺址現在仍有種植,日落而息時,有人燈火通明夜探角鴞。   陸上行舟,在山高路窄的後山繼續顛簸不息。海浪不打算讓舟暫停。   龍頭岩不是什麼龍,老人用母語說,那就只是沒有規則坑坑洞洞的石頭,   底下有大魚。我們的陸上行舟也是一路坑坑洞洞,   底下有撞見龍頭的抹香鯨正在下潛。小蘭嶼再過去那邊遠遠有颱風,   我們的拼板公車疑似遭遇長浪。在野生的海風裡,沒有鋼鐵可以繼續堅硬。   環島公路只有一段永保平坦,在此可以加速,生鏽的罐頭工廠無人上下車。   路邊有人整裝待發下海浮潛。路邊有抗議標語被白漆遮成啞巴。   .   路邊有偉人的半身銅像背對大海,終日看著從前的指揮部變成資源回收場。   從前從前種地瓜的土地,現在改種民宿。「民宿今年收成好嗎?」   層層抵達衛生所的時候,可能只有我一人暈船。   公車在此稍候。有人要去看病,有人要去郵局領津貼,慎重如進入森林。   準備再上路時,車外有人急拍車窗,候車亭失物招領:「誰的藥袋忘了拿?」   「丟在那裡就好了!」剛上車的失主坦承故意留下。「垃圾自己帶回家!」   想痊癒只能順其自然。有些病只能順其自然。   .   剩下的乘客都在農會超市下車。蘭嶼公車的每個站牌都是生活的入口。   我看見奇岩,他們看見漁場。有人攜帶自家農產漁獲在超市門口擺攤,   司機也跟著下車買了一袋蘭嶼花生,「最後一站,祝你鵬程萬里,音容宛在!   這樣下次我還會記得你。」我揮手道別。有些風景只有下次才能看見。   .   頂著一樹一樹的蟬聲繼續走,側背海浪繼續走,一層一層過濾我。   徒步是心的顛簸,徒步比較容易感傷,感到血肉般的受傷,感到骨折,   所有的傷口音容宛在,浸泡在過期的海水。慢性發炎是火山口,疼痛是海溝,   是廢棄國宅的窗,是簡易碼頭的裂縫,是野溪流過水泥河道,是復建堤防,   是危險的安全。這個島嶼有時憤怒是因為舊傷復發。是帶狀疱疹。   我回到島嶼北邊的「五孔洞」,他們禁忌的洞穴是我隨地休憩的地方,   岩壁裡有凝固的禱辭,在這個沒有翻譯的海蝕洞裡,可以聽見頭頂有海浪:   像大海一樣柔軟,像大海一樣堅強。   我想起老人晃動的表情,有人是沒有父親的兒子,有人是沒有兒子的父親。   我是森林與大海的孤兒。我在他們受傷的地方徒步,腳底有心臟,   愈踩愈感到衰竭,愈踩愈感到抱歉。

蔡宛璇<母親島>

〈母親   島〉 蔡宛璇   母親。你出生的那年 我在一艘遠洋的船上想回航 等天亮。   那是沙丁魚旺盛瘋狂的一年 其他的一切 才都剛要從貧瘠的雲層裡 慢慢脫出   天沒亮 所有的人 都已經去對著海 奮力高歌 或者跟著她母親和祖母的牛 去    踢田梗裡的日頭   田邊的坡上 睡著幾世紀的漁具和 水另一邊來的船舵 他們依稀知道 有人曾經越過 沒有神明守望的海域 活下來   這年頭的孩子,頂多 偷偷揣著微小的夢 妳說, 妳夢想上初中   但多風的年冬 把妳一下吹到工地 燒自己的土泥 為別家挑磚瓦 沙丁和丁香的蒸煙,風沙 與海砂 都飛到雲裡,下成雨 日子 沈甸甸 那麼多的鹽,在風裡 麻布袋覆上妳額前   那個時候 一個村子 是一個世界 父親,從另一個世界來 但妳想去看 世界外頭的世界   妳說 那些如今芒草遍佈的墳,是從 更遠更西邊海上的 另一座山頭 漂到祖祠前   鹹魚吃也吃不完的年月裡 連身體和生活 都被鹽漬過 出水 緊縮 風乾柔韌   他們說她現在 依舊使用這種 已經落伍的保存法 我也曾暗自怪過她 況且她老早習慣 背過海 假裝聽不見潮浪 留珊瑚礁在後方 想忘記 自己也從海裡來   她看見的 不是那種美。 以至於唱KTV時 孩子們都難以 為她的走板合音   村裡的人們 每夜都去丈量海岸線 用一把掌紋做的軟尺 身體露出衣服的地方長滿眼睛 如果不是去推魚苗 就要避免掉進海裡   他們一邊偷偷恨著海 一邊把命往裡頭踹   母親,你也有一個灣 我叫她內灣   你的內灣裡 也有一個島 島上也有這樣的居民 他們也正在變老 柔韌,風乾 知道自己的理直氣壯 和微小, 像魚苗。   因為不是吃風長大的 如今,村裡的孩子們再也 不恨海了 他們直接搭飛機離開 飛遠了 找不到理由回來   或者像我那樣,在心裡 養一個海   我看著你 還在 奮力泅泳 在這艘遠洋的船上 母親, 天還沒亮 我等你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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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瞭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