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宗暉<舊傷>

陳宗暉<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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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訪來賓:詩人譚洋播出日期:2021/02/11

〈舊傷〉  陳宗暉

 

那時的夏天,不管什麼樣的終點,只要一直走,就可以抵達。

 

有些地方只有徒步才能抵達。必須

 

一直走。一直婉拒善心便車,避開砂石車,一直走,

 

直到舊傷復發。慢慢長路,長路漫漫,海風咀嚼砂石。

 

遠遠跋涉而來一輛彩繪巴士,遠遠跋涉而來,一艘拼板舟陸上行舟。

 

我想起沿途公車站牌總是生鏽模糊。

 

司機樂意打撈路邊擱淺的我,讓我坐進副駕駛座,「觀光客的座位!」他說。

 

 

成群的羊都知道要讓路給成群的機車。

 

這公車的二十個空位有二十種以上的等待。二十封以上的家書,沒有人在。

 

陸上行舟,我們在島嶼北部的強風裡沿途借過,終於進入部落。

 

涼台裡的老人開始騷動。車來了,像是兌現遙遠的承諾。

 

短褲老人駝背健步,戴帽的長裙老人懷抱包袱像是懷抱熟睡的嬰兒。

 

我們互不相識但仍點頭示意。我先就坐,但我是客人。

 

我在行進的客廳讓舊傷休息。他們繼續暢談,我繼續聽不懂他們又好像聽懂。

 

司機替我翻譯:老人在家坐不住,生病也要上山。

 

車裡音碟轉動阿美族的輕快歌謠,老人跟著哼。哼完再唱自己悠緩的達悟歌。

 

我看見林投樹果實飽滿誠懇,老人想起從前借用林投樹的身體曬飛魚捆小米。

 

 

車在監獄舊址暫停。有人在裡面種菜種水芋,有人嘗試讓珠光鳳蝶復育。

 

東清今晚有沒有夜市?「野銀新社區」的燒烤攤已經提前熱鬧起來,

 

車速慢下來,下一站是「野銀舊部落」,老人可以假裝回到少年時。

 

「永興農莊」的遺址現在仍有種植,日落而息時,有人燈火通明夜探角鴞。

 

陸上行舟,在山高路窄的後山繼續顛簸不息。海浪不打算讓舟暫停。

 

龍頭岩不是什麼龍,老人用母語說,那就只是沒有規則坑坑洞洞的石頭,

 

底下有大魚。我們的陸上行舟也是一路坑坑洞洞,

 

底下有撞見龍頭的抹香鯨正在下潛。小蘭嶼再過去那邊遠遠有颱風,

 

我們的拼板公車疑似遭遇長浪。在野生的海風裡,沒有鋼鐵可以繼續堅硬。

 

環島公路只有一段永保平坦,在此可以加速,生鏽的罐頭工廠無人上下車。

 

路邊有人整裝待發下海浮潛。路邊有抗議標語被白漆遮成啞巴。

 

 

路邊有偉人的半身銅像背對大海,終日看著從前的指揮部變成資源回收場。

 

從前從前種地瓜的土地,現在改種民宿。「民宿今年收成好嗎?」

 

層層抵達衛生所的時候,可能只有我一人暈船。

 

公車在此稍候。有人要去看病,有人要去郵局領津貼,慎重如進入森林。

 

準備再上路時,車外有人急拍車窗,候車亭失物招領:「誰的藥袋忘了拿?」

 

「丟在那裡就好了!」剛上車的失主坦承故意留下。「垃圾自己帶回家!」

 

想痊癒只能順其自然。有些病只能順其自然。

 

 

剩下的乘客都在農會超市下車。蘭嶼公車的每個站牌都是生活的入口。

 

我看見奇岩,他們看見漁場。有人攜帶自家農產漁獲在超市門口擺攤,

 

司機也跟著下車買了一袋蘭嶼花生,「最後一站,祝你鵬程萬里,音容宛在!

 

這樣下次我還會記得你。」我揮手道別。有些風景只有下次才能看見。

 

 

頂著一樹一樹的蟬聲繼續走,側背海浪繼續走,一層一層過濾我。

 

徒步是心的顛簸,徒步比較容易感傷,感到血肉般的受傷,感到骨折,

 

所有的傷口音容宛在,浸泡在過期的海水。慢性發炎是火山口,疼痛是海溝,

 

是廢棄國宅的窗,是簡易碼頭的裂縫,是野溪流過水泥河道,是復建堤防,

 

是危險的安全。這個島嶼有時憤怒是因為舊傷復發。是帶狀疱疹。

 

我回到島嶼北邊的「五孔洞」,他們禁忌的洞穴是我隨地休憩的地方,

 

岩壁裡有凝固的禱辭,在這個沒有翻譯的海蝕洞裡,可以聽見頭頂有海浪:

 

像大海一樣柔軟,像大海一樣堅強。

 

我想起老人晃動的表情,有人是沒有父親的兒子,有人是沒有兒子的父親。

 

我是森林與大海的孤兒。我在他們受傷的地方徒步,腳底有心臟,

 

愈踩愈感到衰竭,愈踩愈感到抱歉。

心得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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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瞭解了